前些年村里的年轻人搓麻总是说这样的口头禅,把“发财”叫猪头,把“白板”叫白小芹,有人几圈不和,自悲自怨背了筋了,左右马上会附和道:背了筋,去找郭大。白小芹是村里极风流的妇人,这回不表她,单说那个叫郭大的。
郭大生前是地方上有名的捏骨仙,河南洛阳人,和白马寺郭家同乡同族;手艺却得自少林一位还俗的和尚。十里八乡的人们有跌跤闪了筋骨的,工伤断了肢的,都来找他按摩、对接,治疗效果极佳。也难怪人们打牌手气不好,会想起他。按辈份讲,我该称他做大爷,即然是知名人物,有时我则随大流,在旁人处直呼其名。
五一节我回原籍,听母亲讲他死了,并且死得很惨,自自己家中被人捅了整整十七刀。天!他已经八十多岁了,又是孤老一人,一生医治了数不清的患者,谁会与他结这么大的怨仇?
我独自去村子南头那个孤零零的土窑前,小院里已经长出了没脚的蒿草,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,我极熟悉这个院落的。
记事时,只知道他们老两口在街上红卫食堂的门口,摆摊卖水。随父母上街,遇到他们,总是能讨杯糖水解馋,郭大爷喜爱小孩子,我也喜欢他,便常常来这个院子玩。老两口虽然年事已高,却很讲究,院子扫得净,桌子擦得能照见人的影子。小窑洞里点着一柱木香,闻着特别舒服。郭大爷一年四季只穿黑色的中山装,上面尘土不染,每每出门返家,总要用湿毛巾甩了又甩,擦了又擦。人精神,上了年纪便有了种仙风道骨的气质。大爷喜欢看古书,我曾亲眼看到过他收藏的木拓本的<<论语>>.老俩口老年得女,叫桂芳的,奉之若掌上明珠。郭家奶奶早早就过世了,大爷也常带着爱女到邻家串门,能讲古事,对人和气,极得人缘的。
当时,这样的野大夫属于破四旧的范围,他只在私下里行医。
邻家或他们的亲朋闪了腰的扭了脚的,便来寻他,他从不推辞,先是冲了茶,唠家常里短,扯了闲话,最后才问伤的经过、部位。然后,便俯下身,用手捏、按摩,轻些的,经这一捏,便疼痛减轻。重的患者,得帖上一贴膏药,老人转身到布档子后边调制,片刻后复转来,帖在患处。一般情况,一帖见效,不用再来的,极重的,得三五次不等。那时,老人不收钱,来的人过意不去,总要带上一斤点心或是一瓶罐头表心意,老人还推辞。真是一位好人呀,如今已是人去窑空。
上了斜坡,是邻居刘娘家,长安哥在家里闲坐。寒暄后,我问郭大爷的事,长安哥一听便来了气,刘娘说起郭大爷也是满腹牢骚。
长安哥是刘娘的二儿子,下乡回来,招到外地一家煤矿下窑,嫌苦怕累,终日里不好好上班,终被矿上开除遣送回家。这些年私下里倒卖文物,日子也还过得不错。郭大爷被害后,公安来四邻家里走访,偏就看到了他柜子上放的一件唐三彩、床头靠的一件清朝铜镜。凶杀案的事问完了,就问这两件东西的来历,他支支吾吾说不圆。公安就连人并东西带走了,罚了款不说,人还被关了三个月。长安哥说那玩艺儿极值钱的,别看他整天在家呆着,一年中出去两个星期,挣的钱两年也花不完。长安哥恨郭大爷的事连累了他。
说着就扯到了郭大爷。说捏骨仙这十来年,人活独了。
“他个孤老头子,无怨无仇的,又穷,偏就害了他?”我问。
刘娘调了一碟五香花生米、切了一盘牛肉端过来,说:“你们兄弟两个边喝边唠吧。”长安哥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西凤酒来。
两杯酒下肚,长安哥打开了话匣子,说起捏骨仙来。
老郭做生意时攒了些钱的,文革中在私下收了很多金货,那年月人穷,戒指、耳环、项链却不值钱,他就开始在邻人中收购,人们用那些不顶吃穿的东西换回来票子,还感激他。
过去他给人捏骨尽义务的成份多些,可这些年名气越来越大,脑子也开放了,倒贪婪起来。仍是不与人讲价钱,只是,钱少了,膏药就铺得少,按摩也不用心,非让你多跑几趟不可,伤筋动骨的病,谁经得起折腾呀,还不如多塞些钱给他干脆。
他穷吗?市医院骨科聘他去做坐堂医生,月薪一千块,他只一个月便辞了人家。一是嫌钱少,二是怕人家掌握了他的技术和配方。
女儿桂芳高中毕业在家闲着,本来要把这门医术传给她的,桂芳嫌干这个脏,不愿学,便整日里对女儿没有好脸色看,桂芳脾气也倔,早早就嫁了人。老郭又看不起做矿工的女婿,闹着要和女儿断绝关系。女儿一出门,他就认了个义子银生,要靠银生为自己养老送终,末了,把手艺传给他。银生老实,整整三年,给老郭挑水、冼衣、做饭,比亲儿子还亲,不就是为了学门技术嘛。可他却好,对绝活和配方,只字不露,只把人家做佣人使,银生一气之下,便走了人。
老郭老了老了,也不知要那么钱干啥?治病收费越来越刁,竟还在外边放高利贷。听人说,北关一家开酒店的,还在他那儿借了二十多万呢。
老郭死后,公安守着窑门让桂芳进去找那些金货、存折和密方,密方可是个无价的宝贝,女儿过去看到过,知道夹在一本药书中。说起来也够绝,桂芳翻遍了家中的角角落落,哪里有金银、存折、密方的影子,只在抽屉里找到一张自己做服装生意时,打给父亲的一万元的借款条。
长安哥数落着捏骨仙,刘娘在一边插话:“老郭以前可不是这样的,逢年过节的,老邻居们总要把他叫到家里坐一坐,帮他拆冼衣被,可这两年人活得独了,与村里人也少了话。”长安哥说:“谁知道是谁害了他,他惹的人多了。女婿跟他仇人似的,银生白白伺候他三年,心里能没有气?放款给人家总要有书据的,怎么就找不到了?钱多了贼娃子不惦记吗?难说。”长安哥已经喝了七八成了,说着说着便开口骂起来:“妈的,害我折了钱不说,还蹲了局子。”我也是醉熏熏地对刘娘说:“郭大爷和我印象中的那个不一样呢。”
前些年大家都打麻将,这些日子人们嫌玩这个来钱慢,开始挖坑了,这是一种三人玩的扑克牌游戏。捏骨仙不在人世了,也就没有人再说背了筋去找郭大的话。
(2006-02-22 14:51:46)